仁科的恐惧与小鹿的迷茫，一次刻意不完美的纪实实验

陈可辛导演的《酱园弄·悬案》上映，乍浦路海宁路(hǎinínglù)拐角搭建的街景，吸引了过往路人打卡(dǎkǎ)。那天深夜(shēnyè)路过，倏然窜出一只野猫，吓得人三魂不见七魄。 真实的酱园弄不在乍浦路，而在新昌路。1944年乍暖还寒的深夜，鸿昌(hóngchāng)当铺女婢詹周氏(zhānzhōushì)因不堪(bùkān)多年凌辱，持刀杀死虐待自己(zìjǐ)的丈夫詹云影并分尸，此案震惊了上海滩。“看热闹(kànrènào)不嫌事大”，好多剧种忙不迭地把(bǎ)案宗搬上了舞台，以博眼球。裴扬华、程笑亭发起的华亭(huátíng)剧团亦不甘落后，三下五除二，裴灼灼编导、盛呆呆设计的滑稽戏《酱园弄》在金星剧场上演，剧中的詹云影由陈笑(chénxiào)飞扮演(bànyǎn)，詹周氏由倪萍扮演。尽管故事主线紧扣酱园弄杀夫奇案，然而舞台上鱼贯而出的当铺老板、古董商、小宁波、看门人、茶房、赌客、贺大麻子、向导女等缤纷角色，铺展开一幅斑驳陆离的底层百姓众生相，揭示了时代环境的吊(diào)诡性和人物命运的复杂性。 至于骇人听闻的(de)血腥命案怎样“滑稽”起来，无从知晓，倒是戏单（参见上图）“简略本事”里的一段描述，让(ràng)人略略感到有(yǒu)点“滑稽”：“……是夜乃夫赌毕返舍，周氏待夜半人静詹(zhān)云影正在熟睡时，竟将亲夫谋毙，终被二房东王瞎子发觉，报局捉凶禁入囹圄，而周氏悔之晚矣，终受法律之裁判”，颇有几分“聋子听见(tīngjiàn)哑巴说瞎子看见鬼(guǐ)”的搞笑意味。 同为民国怪异案宗(ànzōng)，比酱园弄案更早发生的阎瑞生案，其曲折离奇的案情走向，成为电影公司、剧团老板竞相追逐的题材。毕业于震旦大学的洋行买办阎瑞生人称(rénchēng)洋场恶少，嗜赌成性，挥金如土。1920年6月，他在好友朱老五家里邂逅名妓“花国总理”王莲英(wángliányīng)，见(jiàn)她满身佩戴贵重饰物，顿起歹念，暗地购买麻醉药和绳索，又借来一辆高级轿车，邀约王莲英出游兜风。王莲英不知是计(jì)，汽车驶至沪郊北新泾(jīng)，阎瑞生与等候(děnghòu)在那里(nàlǐ)的朋友吴春芳一起将(jiāng)王莲英勒死，抢走财物，东躲西藏，四处逃匿。法网恢恢，阎瑞生在徐州火车站被包探抓捕，两人经审讯后定罪枪决。 阎瑞生案在报端披露后，满城风雨，轰动一时。先是京剧演员(yǎnyuán)夏月珊、夏月润在新舞台(tái)疾速推出文明戏《阎瑞生》，久演不衰，而且舞台创意出奇制胜，据1921年7月3日(rì)《申报(shēnbào)》第八版的演出广告披露，“许多汽车、马车兜圈子；真马上台，真船上台，当场泅水”，可见动作场面有多生猛、多刺激。紧接着各大剧种趋之若鹜，争奇斗艳，最具影响的当属京剧老生(lǎoshēng)麒麟童（周信芳）主演的《枪毙阎瑞生》，中国第一部电影长片《阎瑞生》也旋即出笼(chūlóng)，瞬时掀起了(le)一股观看热潮。1923年1月9日《小时报》第三版刊登一则趣闻，某机关职员迷上各种“阎剧(yánjù)”，隔三岔五争睹为快，此时从南京来了位姓严的财经(cáijīng)长官，上司设宴款待，让职员写个请柬，岂料他爱屋及乌(àiwūjíwū)，将“严”写成了“阎”，足见走火入魔(zǒuhuǒrùmó)之深。 1940年夏天，滑稽演员杨天笑(xiào)来(lái)电台找姚慕双，邀请他同周柏春到新世界大京班场子，以“滑稽大会串”的名义(míngyì)演出文明戏《阎瑞生》，姚慕双演阎瑞生，周柏春演朱老五，俞祥明演吴春芳。姚慕双回忆，这是他第一次登台，“没有剧本(jùběn)，是幕表戏，舞台上对白(duìbái)全靠(quánkào)演员添油加酱编造出来。我初出茅庐，怎么会现编台词呢？有时就在台上傻掉了(le)，被同台演员的话闷倒，不知所云。幸亏文明戏出身的张利音、俞祥明多说几句，帮我解(wǒjiě)了围。就这样演了三天戏，担了三天心，流了三天汗，总算蒙混过关。” 既曰“滑稽大会串”，哪怕剧情扑朔迷离，惨绝人寰，总得插科打诨，加点“佐料”。戏至(xìzhì)结尾处，众人来给王莲英吊丧，皆由知名滑稽演员客串，诸如包一飞、朱翔飞、杨天笑、赵宝山、顾春山等，有(yǒu)的跪地哼唱各地戏曲，有的帽子里暗藏锡箔灰“埋伏效果”，有的故意误打误撞——“侬吊啥人？”“我吊隔壁王伯伯呀。”“侬看清爽照片哦，勿(wù)对的，弄错了(le)！”演员运用(yùnyòng)廉价(liánjià)笑料来制造(zhìzào)噱头，荒诞不经，滑而无稽，艺术质量根本无从谈起。 岁月流转，到了1956年12月，艺锋滑稽剧团复排四幕十场滑稽歌舞讽刺剧《枪毙阎瑞生(yánruìshēng)》（下图为作者收藏的(de)该剧戏(xì)单），袁一灵演阎瑞生，龚一呆演朱老五，吴媚媚演(mèiyǎn)王莲英。经过了“剧本制”“导演制”的锤炼，情节脉络趋于合理，主题有了较大的提升(tíshēng)，戏单导语如是说：“阎瑞生是当时充满阴暗丑恶的人吃人的血腥世界的镜子，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必然崩溃，因为那个(nàgè)社会制度导致物腐虫生，然而阎瑞生只不过(zhǐbùguò)是一条小虫而已。通过这出戏回忆一下那个已经灭亡的黑暗社会，会更喜爱我们今天过的自由幸福的生活(shēnghuó)。” 台上阎瑞生伏法之前，袁一灵吟唱“新锡调”忏悔莫及，似警钟声声，叩击人心(rénxīn)：“谋财害死(hàisǐ)王莲英(wángliányīng)，刑场枪决阎瑞生，临死回想当年事，辜负了父母一片心，指望我长大有出息，立足社会做事情，大学毕业就失业，文凭不过是(shì)装饰品，六国文字虽精通，可惜我没有裙带亲，迎合潮流轧坏道，因此失足千古恨。追求享乐逛妓院(jìyuàn)，找寻刺激进跑马(pǎomǎ)(pǎomǎ)厅，逛妓院，需要摆(bǎi)场面，跑马厅，输得我难做人，节关将近难立脚，要弄钞票就起杀性(shāxìng)。莲英啊！莲英！谋杀侬虽然是我个手，恐怕是，并勿出于我个心，阎瑞生杀害王莲英，跑马厅杀害我阎瑞生，阎瑞生杀人要枪毙，我个冤枉啥人伸。天啊！上帝！” 那些年(nián)搬上舞台的(de)民国奇案，仅仅把叙事嵌套在世象万花筒内，简单模型里拼贴出“惊悚+谐谑”的元素，试图以滑稽的方式制造观众的爽感。只不过，历史是(shì)平面的，人物是变形的，细节不堪深究，但漫画式(mànhuàshì)的镜像照出了坊间变化无穷的“表情包”。